其实你我这美梦
气数早已尽
重来也是无用

【辛鳍/鳍辛】旧梦(1)

“这场梦显然是虚幻的,可对他来说最真实。”

 

元仲辛穿着和衣睡下时那件衣服,对领镶白边饰的蓝色长上衣,腰上束着大带,置身于繁闹街市中,吆喝声此起彼伏,一声赛过一声,元仲辛方才一眼瞥过的通告上书着庆州人事变动,落款是景祐二年。这个梦境的细节倒也详尽,元仲辛想。

既来之则安之,难得不是梦见被他手刃的阿猫阿狗讨嫌,他也乐得在这热闹街市多待会儿。元仲辛往怀里一掏,好嘛,细节逼真,对他的待遇却不怎么样,连钱袋都没有。他走向馄饨摊子的脚步一顿一拐,就进了紧挨着的赌坊。

元仲辛进去时身无分文,出来时手里已经掂了个钱袋,也不理会里头庄家嘎吱作响的磨牙声,他在馄饨摊前摆着的桌椅边掀摆坐下:“店家来碗馄饨!”

他听着掌勺的小伙子拖着嗓子响亮又悠长一声“好嘞”,嗅着一旁飘来的馄饨香,活动了下筋骨,把脖子和四肢关节转得喀啦作响,翘着二郎腿开始盘算。

 

景祐二年,后有宝元、康定、庆历,算来距离他在的皇祐二年已是十六个年头,这时候的他才九岁,还不得不窝在元府,等他哥一年半载传几封家书回来,而庆州,如果他没记错的话,这个时间点,驻扎的禁军队伍里就有他哥。但若能以常理推测,这就不叫梦了,他弯了弯眼角,笑自己做梦还想这么多。

骤然间能卸下外头腥风血雨,元仲辛轻快得仿佛能飘起来,几尺外的红尘气息把他醉得熏熏然,外头树叶簌簌落下,已浸了几分凉气,秋意就送到了。元仲辛舀光了碗里的馄饨,又慢慢悠悠地呷了几口汤,用调羹往碗壁上扣,敲出叮叮当当的响动。外头有人脚步走得急,像后头有什么催逼着,他凝神听着,想,这么急作甚?思绪就飘远了。

他想,梦这样短,他又想,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我哥了,念及此,突然就一刻也待不下去。调羹脱了手,在碗壁上滚了半圈,叮铃哐啷响。

元仲辛急着走出几步,才想起就算这梦境真的同现实一模一样,那也是军营,明着肯定进不去,所幸他造假本事还没生疏。其实也不是不能直接做个假身份进到禁军队伍里,但他在外头已经忙得焦头烂额,没理由在梦里还给自己揽锅找不舒坦。就去看一眼,禁军里若是没有他哥,他就可以死心去别处快活,没理由待军营里。

 

庆州虽位于大宋西北角,临近党项,算是边关交锋较多的地域,但最近边境还算平和,军营防守也相对松懈。元仲辛借了个亲属的名头去军营,说是父母重病,前来找他弟弟,他面上慌里慌张,把事情交代得颠三倒四,手在空中胡乱比划,满脑门的汗直往下滴。

守门的士兵翻看了文书,又问了他弟名字,听着有些陌生,但军中士兵多了去,不认识也寻常,又见他着急模样不像作假,给他说了下各都士兵的演武场方位,把他放进了军营。元仲辛握着他的手连连道谢,夸他是个好人,那士兵被夸得不耐烦,把令牌连同文书塞他怀里,说行了行了你赶紧进去吧。

元仲辛往前走了两步收了面上笑意,把文书放回衣襟里,他略略一扫军营内部的布置,往东南方向去了。

 

早些年,元伯鳍寄过不少家书回元府。

他是没资格看的。元家人和他不对付,防他跟防贼似的,又嫌他跟那些泼皮厮混,不是恨他不成器那种嫌,是时时想看他笑话,衬出自个优越感的嫌,元仲辛不屑,也不怕他们,他们骂他死乞白赖待在元家,说他配不上元家的名头。但在元仲辛看来,元家还比不上开封犄角旮旯的泥粪坑,叫他留恋的不过是元伯鳍而已。

那些老不死把书信看完,会堆到书房里,元仲辛就偷偷潜进去,把书信偷出来锁在自己房间的小箱子里。他时不时翻出来看,看不腻,倒是思念捂不住地从心里钻出来,挠得他食不知味。

等元仲辛去了太学,他哥也会另写一封寄到太学给他,信里多是问他学习和生活情况,也说些近来听的有趣故事哄他高兴。元仲辛不是没动过坏心思。他想过把给元伯鳍的回信里写满他在太学惹的事,兴许他哥见没人制得住他,会早些回来管教他也说不定,但他写完后又把纸卷巴卷巴扔了。元仲辛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样的,只知道那意味着会死人,死很多人,他不敢让他哥分心。

他不说想他哥,却要吓唬他哥说,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你书柜的书给丢了,他哥假意被他唬住,说回头带好玩的东西回来,要他手下留情。

无论是哪种信,他都在见不着他哥的夜里,就着烛光、摩挲着信上的字迹,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。也亏得这样,他记得元伯鳍现下在哪个都哪个队,省了不少功夫。

 

都与都之间被削尖了的木栅栏隔开,巡逻的士兵匆匆走过,偶有看见元仲辛的,目光往他手上令牌一瞄就移走了。他站到木栅栏边上,士兵正排成方阵在操练,手里握着红缨枪。

元仲辛入营同士兵扯谎时都平静如水的心开始鼓噪,跳得飞快,其余声响偃旗息鼓,只有这心跳声愈发清晰,愈跳愈急。元仲辛站在方阵侧边,只能望见他们侧脸,他一排挨着一排扫过去,秋风乍起,他的背却沁了薄薄一层汗,他不由自主握上狼牙项链,把它蜷进掌心里。

目光忽然顿住,心在胸腔里突突地跳,他死死地盯着队列里的某个士兵。不能多看,习武之人大多感官敏锐,这样一直盯着看定是要被察觉的,元仲辛脑海里飞速转过这些念头,可眼睛却不听使唤,任他怎么努力也没法把目光从那人身上扒下来。

白衣的元伯鳍温润有余,而锋利不足,而此时,青铜色的兵甲严丝合缝地把他武装起来,唇紧抿着,眼神里全是坚毅之色,肩背挺得笔直,一攻一守,都能从那嗡鸣的枪尖窥见使枪之人的力道。

满场的士兵,只他一人被元仲辛捡出来,妥帖地映在眼底放在心上。元仲辛自以为已经坚不可摧的心防,在这一眼下轰然垮塌,脑海里叫嚣着要他去靠近去对视去拥抱,他喉咙干涩,气流振动他的声带,像从刀鞘里拔出一柄锈蚀铁剑。好半天他才找回了声音。

元伯鳍。

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滚过无数遍,但太久不曾念出口,声音变了调,听着不像是叫一个名字,倒像是祭司向天祈福时念的祝词。元伯鳍活成了他后来这么多年刀光剑影里的信念,而如今,神祇走下神坛,成了他眼前这个少年。

 

这是在梦里,他不想同他再隔着千水万山,盼一封家书了。元伯鳍有着最温柔宠溺的眼神,也有着最冷硬难撼的心,在叫元仲辛放下戒备,把他装进心里之后,又用自己的离开狠狠划了他一刀,这道伤经年未愈,横亘在他心上。

他想把元伯鳍拐走,拐去哪都好,最好只有他们两个人,最好让元伯鳍心里只装得下自己,哪怕是恨也无妨。他再不能抛下我。

就在这时,队头走到元伯鳍身边,低声说了几句,听不大清,大意是夸他姿势规范,元伯鳍听了,抿起的嘴角往上翘了翘,把枪攥得更紧了,眼睛像清晨反射着阳光的露水,亮得逼人。

元仲辛抬起的脚收了回去,又退了一步,别开眼去,把自己方才的念头抹了去。他不舍得叫他哥难过,哪怕是在梦里。任何时候,元伯鳍都能叫他丢盔弃甲,束手就擒。

元伯鳍训练完,把红缨枪往下一掷,插到旁边的沙地上,往左侧望过。他方才就觉着有人看他,碍着正训练没理,如今却只见到一队巡逻的士兵,他疑心是路过的什么将官,没再深究,不动声色地甩了甩手,把方才用劲过度的酸麻甩去,离了演武场。

 

元仲辛出军营时,跟丢了魂似的,梦当然都是虚幻的,可元伯鳍站在他面前,他就再不能认清这个事实。他哥当然是真的。

他决意入军营,做了个假身份,走的是正规应征的路子,只靠着点手段,去元伯鳍在的那都。元仲辛还新购置了几套衣服,把原来的衣服换下,又把狼牙项链取了下来,贴身带着,老贼从前混迹江湖多年,他央着学过易容术,想改换容貌不难。

他望向镜子里的自己,摸着脸发愣。易了面貌和名字,好似就能短暂地把自己从现实中那场生离死别中剥离开,在这桃花源里住得久一点似的。元仲辛承认他在这场亦实亦虚的梦境里太较真了。可那不是别人,那是元伯鳍。

 

元仲辛今日入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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